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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州·柳柳州 | 徐佶周

2016-10-09 徐佶周 爱派的


柳州


  被记忆有意忽略的那个场景,在我眼前次第打开:傍晚的空气如此静谧,涂在青色古砖上的一抹阳光,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揭下,垂在墓石边的青藤,如同一缕寂寞的头发。

  柳宗元墓前站着一对年青人,男的神情冷峻,离开和女的并排站立的地方,绕着墓石缓缓地走了一圈。这确实是一座简单的墓地,三十秒,男人走过圆圆的坟冢,现在逐渐模糊,唐代渐渐清晰。女人站在原地,望着他,发出可爱的傻笑。

  那一刻,秋天不易察觉的微风,如同一声轻泣,从无边的时间底下吹来,我突然感受到一种摧心折骨般的凉。是的,我和唐朝之间隔着背离和永远,隔着迢迢的日升月沉,隔着野火,江岸,笛声,酒樽,隔着古琴的乐音和刀剑的影子。

  就如同我和她之间隔着唐朝,以至于后来逐渐分离,时间陷入荒芜,万劫不复。我压抑、焦急,找不到方法,在黑暗中,痛苦地吞咽着被时间打败的哭声。

  不是我,是所有的人都没有办法越过永夜,人们永远不可能一拐过街角,就来到了唐朝,然后在下一个街口又步入另一个世代,这不可能! ­

就算遥远的将来,人们已经可以制造回溯时空的乘具,你也会在它开动后开始发生变化。第一站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完全失忆了,不知道自己是谁,去往何方。而到了第二站,你已经变成一个婴孩,睁着惊讶的眼睛,把小脑袋从一件宽大的男式夹克里探出来。



柳州·奇石馆­


不知道那些桥栏是否还记得一个年轻人,他喜欢在荒芜的下午走过江上的长桥,把自己的影子印在遥远的江面。回归线以南的头发在疯狂成长,所以他必须把头发剪得很短,他眯缝着眼睛,感受着异国情调的阳光正在哔哔剥剥燃烧,把头发烧着了,把衣服也烧着了,于是他走得很快,像走在一条时光的隧道里。
 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追逐,阳光灼痛,我曾刻意地沿着柳江走到了东门,要登上城楼。但却因为看门的老头无法找补我零钱,而没有登上城楼。我想一切都是注定的了,有缘无缘,都可以顺其自然。
  于是,我从古代与现代交叉的解放路和五一路,横穿时代不能确定的空阔广场,目光迷离,然后一直越过龙城路八十年代的印迹,末了往旧电影一样的曙光西路走去。

  每天都来回于这条道路,健步如飞,我奇怪那些街道收集了那么多的脚印,而没有丝毫变厚变高。有时候她也会陪我走过这条路,但大多是夜晚,是逆方向,我送走她,再自己走回来。

  往往是这样的情形,她一边走,一边和我讨论明天早上是应该吃粉还是白粥。挤挤挨挨的临街店铺都下了门,热气蒸腾的大排档也一尽收了,街灯十分寂寞暧昧。假如空无一人的街道有一只鼠奔跑过,她就会尖叫着一下子抱住我脖子,把脚提起老高,惊惧和兴奋的颤抖着,脚长时间不敢放下到地面。

  她和我抱在一起,正如古代现代交叉的解放北路吗?我第一次到柳州就是到这里落车,我突然站在灼热的空气里,南国的阳光从古老的行道树枝叶间挂搭下来,那条路一边就有柳侯祠。而古老高大的树下,宽阔的街道上却展开了辽阔的现代生活场景,汽车穿梭,人们脸上挂着工业时代流水线的表情,匆匆来去,谁也不会抬头看一下他们头顶的古树,或许是司空见惯,或者从未顾及。

  我和她抱在一起时,也像这树与路,在同一个空间里奇怪的统一着。大部分时候,她会趴在出租屋里我的小床上看着我,我却面对着一台嗡嗡作响的电脑。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想,什么也没有写,最后只好起身逃到楼顶的洗漱间,把凉水长时间冲在自己赤裸的身体上。



死在柳州·柳侯祠


在去往柳州之前,我经历了长时间的犹疑。但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奔赴爱情,一个去往未知就像跌落深渊般恐惧的毛头小子,他没有爱情的经验,但他在她的鼓励下,觉得一个有种的男人就不应该拖拖拉拉。

  可是我现在的回忆却是逆向的,在现在怀旧的画面里,我已经从那里离开。我看见大巴从红光立交拐上高速公路,把鱼峰山的影子归于永远的模糊。

  只有一个镜头逐渐清晰起来,那一定是五星街的转角,我像画家刘小东在上世纪末的自画像一样焦灼,站在阳光里面,牛仔裤的裤腿高高的挽起来,露出黑瘦的小腿。她说,“像个农民!”然后蹲下去给我整理裤角。

  很奇怪我没有伸手去抓住她的手指制止她,我也没有感激得瑟缩。我就那么心安理得的站着,看她蹲在穿梭的人流中间,为我整理裤腿,我看见她脸上幸福的表情。

  她的这个表情,长时间在的记忆里挥不去甩不开,有时候我面对着现实的她,却开始怀念我记忆中的她。直到我离开柳州,直到汽车换成火车,我坐在硬卧车厢空无一人的过道里,看着月光下从车窗一晃而过的陌生风景。

  尽管现在我再也不会因为这样的回忆使自己陷入甜蜜,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单单选择这样一个场景记下来,记得那么丝毫不差。或者是因为身份的悬殊,她趴在我脚前为我整理衣服,满足了我心里某种阴暗的愿意而使我获得快感,或者这种快感与身份无关,是我人性里某种与生俱来的缺失。

  可是,我在封闭的空调车厢里会感到空气稀薄,这不是渴,也不是饥饿,却会致命。我想撕开衣服,或者撕开胸膛,透一口气。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将去往更好更大的城市,以此安慰空荡的心,诱迫自己忘记。

  那些陌生的芒果树和壮族风格的民居都在迅速后退,倒在车尾,连清澈的江水和突兀的山影,都崩溃倒塌于身后。后来,车窗外的风景渐变,月光照着结果的矮树,远处的草屋像一只鸟巢,逐入童话的意境。而车窗上却出现她的那个幸福表情,欲淡去还淡去不了,和我的风景叠加在一起。 ­


柳州


时隔多年,天气开始变凉,有一颗敏感的神经,突然在无声息下降的无边秋意里发出一声疼痛的脆响。我不知道离开柳柳州墓地那个傍晚,她是否还会在今生忆及。我想让她知道,她拉着我的手离开墓地,把我从时间的废墟里扒出来。而我如今,却葬身于另一片时间海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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